南疆“特區” 如何再造南疆 少數民族農民說,雖然果樹苗是干部送來并帶領大家種植的,但收成是安拉賜予的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山旭、劉宏鵬 | 新疆烏魯木齊、喀什、和田報道 走在喀什街頭,到處都可以感到對變革的預期。與商鋪老板攀談只要超過10分鐘,話題一定會落在“特區”問題上:它什么樣?它到底會不會來?它什么時候來? 然后是那些綠洲上的縣城。除了干部,縣委招待所里的服務員這類“接近”政府的人,顯然也喜歡提起這個詞語。 第三個層次是鄉鎮,關注“特區”的更多是干部。至于鄉村,黨支部書記對于“特區”的認識就是深圳——“我們村要建設一個新深圳。” 喀什地區行政公署副專員熱甫卡提·努熱合曼告訴本刊記者,喀什的特區全名為“特殊經濟技術開發區”,它源自此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精神:“設立經濟開發區,賦予特殊政策和靈活措施。” “特區”,讓南疆有了新熱度。不過,在城市之外的廣大鄉村,對于“特區”的構想似乎還有些茫然。而占本地區人口總數70%的南疆農村,可謂本輪治疆決策成敗的關鍵所在。 一般意義上的南疆指天山以南的阿克蘇地區、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喀什地區、和田地區和巴音郭楞蒙族自治州。其中,又以喀什地區、和田地區和被人們簡稱為克州的克孜勒蘇柯爾克孜自治州最為重要。 原因之一是上述三地州經濟最為落后,其二是當地少數民族人口比例最高,第三是宗教氛圍最為濃厚。 作為本輪治疆新政的亮點,南疆的經濟發展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前中央及自治區各部門的調研亦集中于上述三地州。 不過,多位地方官員在接受本刊采訪時表示,對于這個擁有復雜歷史和特殊傳統的地區來說,僅是經濟單兵突進并非解決所有問題的全部。 南疆穩定根源在鄉村 喀什其實并不是一座神秘的城市。走在街頭,內地城市的各種特征都可輕松找到——從浙江人開的眼鏡店到手持可口可樂的孩子。民族風格建筑也嶄新發亮。其實除了喀什老城,和田市、克州首府阿圖什市等地已滿是與內地城市并無二致的樓房。 “真正改變南疆并不是改變城市。”當地一位廳級干部對本刊記者說,以南疆三地州來看,能稱得上城市的不過喀什市、和田市和阿圖什市三處,“他們的生態并不是大多數南疆人的真正生活。” 他說,以目前情況看政府的投入和項目仍集中在城市及周邊地區,在鄉鎮以下還很難看到真正能夠促進農民富裕的措施。 這一觀點與基層干部的看法相似,“援建到我們這一級,基本就是修學校,沒別的了。”喀什地區一位鎮長對本刊記者說,鄉村中最需要的供水、農業技術以及人才問題,仍需更為有力、實際的解決辦法。 比如援建的重頭——改善住房條件。目前各援建省市的重點還是市縣中的棚戶區,南疆鄉下最常見的土房改造大多按照建設抗震房的原有計劃推進。按目前進度改建全部偏遠鄉村,顯然還需要更多努力。 南疆的穩定問題雖然經常在城市中體現出來,其根源還在鄉村。 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院長楊圣敏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曾說,人與土地之間的矛盾在南疆更為明顯,“全新疆只有10%的土地適合人類生存,南疆更少。但是由于衛生醫療條件的改善使壽命延長等因素,人口迅速增長。人與地的矛盾,就慢慢轉化為人與人的矛盾,在民族地區很容易成為民族之間的矛盾。” 此次中央及自治區已決意采取強力措施解決新疆的就業問題。 宗教滲透當地風俗和思維 此次中央新疆工作座談會,將重點鎖定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同時,新疆還存在著分裂勢力分裂祖國的活動。 從此輪治疆新政中已可看到,中央決心在短期內讓新疆各族人民的生活水平有明顯提高。而其落腳點亦應是包括南疆在內的全疆農村的改變。 不過,南疆復雜的歷史傳統和社會環境與經濟發展的成效緊密相連,例如彌漫在南疆空氣中的宗教氛圍。 近年來隨著經濟發展,南疆城市生活已經出現了根本性的改變。但許多鄉村仍固守著延續千年的信仰和風俗。 在新疆,尤其是南疆鄉村,文化事業較為落后。其中一個突出表現是:大多數人家唯一的休閑娛樂工具---電視機只能收到兩個頻道。信息和文化娛樂生活的貧乏,使許多人把精神、情感和文化需求更多地寄托在宗教修行中。 如果在和田、喀什一線的鄉村旅行,可以發現幾乎每個行政村里都有穆斯林“圣墓”:有學者、古代王室成員、宗教戰爭的犧牲者…… 新疆社會科學院宗教研究所研究員李進新告訴本刊,其實很多“圣墓”并無史實依據,雖然傳說一些墓里埋葬了來自中東的宗教領袖,但是嚴肅的歷史證明他們大多根本沒有來過新疆。而這些“圣墓”以及對它們的崇拜,顯示出宗教在這個地區的悠久歷史和深遠影響,特別是在鄉村中的地位。 宗教真正對南疆產生影響,并非借由清真寺、誦經這樣典型的宗教場所與儀式,也非利用宗教從事暴力活動,而是千年來滲透當地的風俗和思維。 由于新疆諸多民族與伊斯蘭教的關系,民族問題與宗教問題在南疆幾乎是合二為一。人們的情感、意志和行為往往會從宗教中獲得指引,其思想意識、處事準則和社會關系常由宗教劃定邊界。 本刊記者在南疆鄉村的采訪中不止一次遇到這樣的情形:少數民族農民說,雖然果樹苗是干部送來并帶領大家種植的,但收成是安拉賜予的。而這種觀念并非只存在于年長者之中。 再比如因宗教文化產生的早婚習俗深刻影響著少數民族的婚姻行為。其后果之一是少數民族女性提前離開學校,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同時,早婚導致婚姻質量差、離婚率高。婚姻關系的頻繁變動消耗了人們的心力,還使人口有所增加,并出現了更多棄兒、孤兒。 在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發展上之后,更好地了解宗教傳統,應成為地方官員的必修課。 宗教傳統中也有利于社會進步的一面。比如伊斯蘭教重視教育,強調義務教育和平等教育。對每個穆斯林而言,只要經濟允許,必須接受教育。伊斯蘭教還建立了具有完整內涵的“誠信”概念。 由于宗教在鄉村中的地位,如何更好地解決宗教問題事關南疆發展大計。如何實現宗教傳統與經濟建設的協調發展,應被看做新疆未來發展道路的一項挑戰。 社科院邊疆史地研究中心送達中央高層的報告中曾強調,只要經濟發展了民族問題就會消除、社會穩定就能實現,這是一種誤導。 理解人們在經濟之外的訴求,并滿足其對精神世界的追求,將是本輪治疆新政對于中國的重要意義之一。 小村千年 謝依合來現在有20%的人常年在外做生意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山旭、劉宏鵬 | 新疆喀什報道 南疆的每一個鄉村都是一處“密境”,含蓄、隱秘而自足。它們的與眾不同并非像戈壁上的玫瑰,而是胡楊掩映下的生土,只需時間微薄的饋贈,就能釀造出讓人心底怦然的氣息。 《瞭望東方周刊》選擇的觀察對象是距離喀什市區一個多小時車程的疏勒縣罕南力克鎮謝依合來村。小小村落的傳說與傳奇,足以印證這塊土地的包容與博大:它的每一個孩子都因為飲斯之水而獲得生生不息的力量。 謝依合來村生活著維吾爾族的一個分支。1000年前,他們的祖先從兩河流域遷來,希望在這塊土地上傳播自己的信仰。1000年的宗教社會里,他們卻卑賤地生活,甚至羞于提起自己的家鄉。而如今,謝依合來幾乎是南疆最富裕的村莊。 阿布達里人---行乞者正在擺脫纏繞他們千年的命運。 王子皈依伊斯蘭教 路邊筆直的胡楊參天而立,土墻人家在樹后閃現,汽車發動機的鳴唱差不多是謝依合來村唯一的聲響。這個靜謐的村莊就此被分成兩部分:可以看到公路以及無法看到公路。處于后一種境地的人們于是很自然地離開院子走到路邊,想看看來客的模樣。 66歲麥麥提。米專提卻是被兒子——村黨支部書記安外爾江。麥麥提找到路邊的村委會的。老人身著普通襯衫,但顏色卻是純白,一如20世紀初歐洲探險家所記錄的謝依合來村風俗。據說他擁有一本記錄謝依合來歷史的維文書籍。 罕南力克鎮副鎮長阿麗古說,雖然同是維吾爾族,但謝依合來村有自己的語言,她幾乎無法聽懂。 “我們來自伊拉克叫戴爾比特的地方。”米專提如大多數喀什老人一樣嗓音響亮,中氣十足。而在相鄰的和田,老人們更習慣娓娓道來。這種區別,是歷史留在兩地人身上的不同徽記。 一直到10世紀末,佛教都是南疆的主宰。《大唐西域記》記載說,那時稱為疏勒國的喀什“淳信佛法,勤營福利。伽蘭數百所,僧徒萬余人”。位于今天和田的于闐國則是佛教中心。東晉僧人法顯游歷西域后所作的《佛國記》說,他們住宿的于闐寺廟就有3000名僧人。 此外,道教和基督教都已傳入新疆。 8世紀后期,漠北回鶻的一支西遷,在南疆及以西地區建立了喀喇汗王朝。權力傳承幾代后被蘇圖克王子的叔父控制。他曾承諾在王子長大后移交王權,但一直沒有兌現。 公元932年,年輕的蘇圖克王子皈依伊斯蘭教,借此從他信奉佛教的叔叔手中奪得王位。這是伊斯蘭教進入新疆的開始。 對于蘇圖克如何接受伊斯蘭教,傳說充滿神話色彩。但可以想象的是,由于伊斯蘭“殉教”的戰爭精神以及喀喇汗境內存在大量信仰伊斯蘭教的富商,王子終于得以擊敗叔父。他成為新疆歷史上第一位信仰伊斯蘭教的地方政權首領,稱蘇圖克。布格拉汗。 無論王權歸屬如何,喀喇汗王朝的汗王們一直喜歡給自己冠上“桃花石汗”的稱號——“桃花石”亦是“秦”與“東方”的代表。布格拉汗的一位后裔干脆在錢幣上鑄上“東方與中國之王”的字樣。 布格拉汗掌權后迅速而全面地清除了喀喇汗王朝境內的非伊斯蘭教痕跡。 今天在疏勒縣境內有一處莫爾佛塔遺址,包括兩座殘存佛塔和一組僧房遺址。古寺院遺址下層有燒為炭灰的木料,顯然毀于一場大火。它是喀什最后的佛教遺跡。 圣墓守望者 962年,北宋建隆三年,蘇圖克。布格拉汗的兒子阿里。阿爾斯蘭汗發動了對近鄰于闐國的宗教戰爭。 “那時有8個人從伊拉克來,首領叫賽義德。吾布里。帕塔里。哈孜。哈孜生病死去,7個人就地埋葬了他,并且在這里住下。”米專提說,這就是謝依合來的由來。 不過,這位前村黨支部書記、鎮政府干事強調,他們的祖先是為傳教而非戰爭而來。 這與20世紀初歐洲探險家對謝依合來的訪問結果大大不同:當年的老人說,祖先是來參加喀喇汗王朝對于闐的戰爭,哈孜負傷后死去。一直到2004年,烏魯木齊的學者還聽到類似的講述。而在阿拉伯語中,“哈孜”就是指參加“圣戰”而活下來的人。 哈孜的墓位于謝依合來村南側。在新疆,穆斯林稱圣人之墓為“麻扎”,以同他們埋葬在一起為榮。謝依合來村的這處麻扎曾是罕南力克鎮最大的墓地。不過在米專提小時候,地面上已經找不到圣墓的蹤影。 70年代,謝依合來村修路時在這里發現了骨骸,村里的老人說,這應該是哈孜的麻扎。1989年,宗教人士建筑了一座帶有清真寺門框的新麻扎。他們還用水泥和磚石修建了一座象征圣墓的棺槨。 這組突兀于鄉間的“圣跡”難稱精美。不過墳墓旁的幾棵大樹形貌滄桑。同行的老人說,只有它們從古時挺立至今。 麻扎的院子里不僅有滿是塵埃的旗幟——這是朝拜者致敬的方式,還有不知誰家丟棄的書本:里面既有小學生筆跡稚嫩的作業冊,也有蓋著據說是古老印章的維文書。 像大多數擁有“圣跡”的南疆村莊一樣,謝依合來曾圍繞麻扎而建。后來隨著繞開麻扎的公路穿村而過,村莊的中心慢慢轉移到公路兩側。如今,從村里要走百十米才能到這處墻體斑駁的圣地。 麻扎旁的麥田曾經都是它的一部分,用來供養麻扎的守護者——被稱為“謝赫”的守墓人。謝依合來就是“謝赫”的全稱。 胡楊死了又生,厚厚的黃土墻倒了又壘。小小的村莊就這樣莊嚴而虔誠地走過千年。米專提說,因為固守宗教禮俗,一直到上世紀90年代村里還沒有女性會騎自行車。 從有歷史以來,村里的孩子都要上宗教學校。1955年,政府要求干部的孩子去普通學校。作為老村黨支部書記的兒子,米專提成為謝依合來村歷史上第一批不上宗教學校的人,“一共45個,我還記得很清楚。” 于闐國王族尉遲氏也是回鶻的一支,后以中原唐朝李氏為姓。在敦煌出土的《于闐王尉遲蘇拉與沙洲大王曹元忠書》中,于闐王尉遲蘇拉向割據敦煌的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報告說,于闐軍在戰爭的第7年攻破喀喇汗的都城喀什噶爾,俘獲敵人的妻子、大象、良馬和財產。他隨后還向宋朝皇帝進獻戰利品。《宋史。于闐傳》中也提到,于闐僧人曾獻“舞象”。 戰爭的第27年,阿爾斯蘭汗在今天疏勒縣的奧達姆沙地與于闐軍交戰陣亡。很快,喀喇汗的都城再次被攻破。 阿爾斯蘭汗戰死后,其子阿赫馬德。本.阿里繼位。他派人赴西方請援。根據正史,一支由宗教首領率領的穆斯林軍隊很快就抵達喀什。 以行乞和做割禮為生 1006年,于闐城被穆斯林軍隊占領。 由于缺少文字記載,后人已經很難體味這場戰爭的實況。但是今天在喀什與和田之間仍可以看到大量宗教戰爭中的“舍希德”---伊斯蘭教“殉教者”的麻扎。一些麻扎的主人甚至被認為是穆罕默德的近親,以及今天在中東仍享有盛名的古代宗教領袖。 但更多穆斯林和佛教徒的尸骨都已被黃沙湮沒。 崇拜麻扎已經成為南疆穆斯林的風俗。根據傳說,阿爾斯蘭汗的身體葬在奧達姆,頭顱埋在喀什市內。奧達姆麻扎是一個中心:從北面阿克蘇、東面和田、西面克州到那里的路線上都有若干麻扎。不同方向而來的朝拜者依次朝拜這些麻扎,然后到達奧達姆。哈孜的麻扎就是這一方向上的固定朝拜之地。 但是,謝依合來村并沒有得到相應的尊重。 謝依合來人被其他維吾爾族叫做“阿布達里人”。雖然對這個詞語的意思在學術上還有一些爭議,但罕南力克鎮副鎮長阿麗古想了想說,“阿布達里”維語就是乞丐的意思。 行乞是謝依合來村傳統的謀生方式,維吾爾族民間有“不會行乞的阿布達里人是個沒手藝之人”的說法。其他維吾爾族農民甚至會在收獲糧食后,在麥場故意留下二三十斤糧食“卡皮薩”施舍給阿布達里人。但是,由此也產生了一句嘲笑他們的諺語:“留給阿布達里人‘卡皮薩’,他們還要問你的秤是不是準確。” 在烏魯木齊等地,甚至有其他地方的乞丐謊稱來自謝依合來。謝依合來人的另一項著名手藝是為他人做割禮。阿麗古說,這在宗教社會也是一種底層職業。 1000年來,謝依合來村的男人們在農閑時一定要出去乞討。米專提說一直到他的父親成為村干部,自己的家族才結束了這種行為。 他告訴本刊記者,直到現在他們還受到其他村子的歧視。他當村黨支部書記時,村里有兩個孩子在鎮中學上學,老師就笑話他們來自乞丐村。他不得不為此去鎮中學交涉。 謝依合來村的孩子出去上學是一件難事,到現在這個村子只出過一名大學生和很少的高中生。 因為同樣的原因他們幾乎從不與其他維吾爾族村莊通婚。米專提說,這樣可以免遭嘲笑。他舉例說,當地維吾爾族驅趕雞鴨時有這樣無心的口頭禪:快回窩、這些要飯的雞鴨! 在他的記憶里,從80年代起有幾個本村男人在外面結婚后把妻子帶了回來。但是到今天還沒有謝依合來的姑娘嫁出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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